竹叶

　　竹叶是那一面山坡养大的。

　　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是爹爹种的。没有种竹子的时候．坡上长满了丈把高的茅草。

　　茅草里有老鼠、有蛇，很让竹叶害怕。

　　六岁那年，爹爹放一把火，把茅草全烧尽。并且栽上三四株竹子，隔年，荒地上长出许多毛茸茸的笋子来。笋子很快就长成了竹子。竹叶却依然不见长高。竹叶想，要是人像竹子一样长得快就好了，可以帮爹娘做许多事。

　　那时竹叶还小，不懂事。

　　不一年功夫，竹子就茂茂盛盛占领了整座山坡。

　　再有笋子出来，爹就把笋子挖出来，拿到墟上卖。换回油和盐。还有一次，换回一件红花衣。竹叶穿着红花衣，跑到溪边，对着平平的溪面照自己，觉得很好看，脸就有一点红了。

　　卖不脱的笋子，娘就把笋皮剥脱，晒干。挂在屋檐下。竹叶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口水就流了出来。就要娘炒笋肉吃。娘不炒，竹叶就在娘怀里耍娇。

　　大蒜花菜地里有的是，竹叶就扯回几根蒜。娘就把大蒜切碎，把笋肉切成丝。

　　竹叶把火烧得大大的。娘把笋内炒得香香的。

　　没事的日子，竹叶就邀上槐玉和一些女孩子，在竹林捉摸摸，玩果果饭。

　　竹子长得密密麻麻，竹叶躲在一棵大竹子后面，伙伴们找了好一阵才找出她来。

　　竹叶对自家的竹林很熟。有时藏得好，没人找得到她。

　　咯嗒咯，

　　出鸟窝。

　　找的人认输了。竹叶才从竹林深处跑出来，搂住一棵竹子，笑得肚子疼。

　　一次，在竹林里，竹叶捡到了一只小鸟。红乎乎的一砣肉，没长满羽毛。竹叶把小乌捧在掌心，小鸟就眨巴着眼晴，望住竹叶。看着小鸟的眼睛，水灵灵的。竹叶觉得小鸟好可怜。竹叶就抬起头，在竹林上找鸟窝。

　　一棵竹子的枝杈上有一个鸟窝。

　　竹叶在竹林里长大，爬竹子厉害。三下二下，就爬到竹子上，把小鸟放进窝里。

　　鸟窝里共有七只鸟。鸟妈蚂的翅膀上有血迹。它见竹叶伸进手来，就拼命啄她。竹叶的手就痒痒的了，觉得很好玩。

　　“咝——”竹叶就骇鸟妈妈。

　　鸟妈妈翅膀有伤，飞不动，护着鸟崽崽。

　　竹叶回到家，总想着这一窝鸟。

　　鸟妈妈飞不动了．鸟崽崽会饿死的。想着想着，竹叶流出泪来。

　　竹叶就背着娘，抓一把谷子，去喂鸟。

　　竹叶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竹叶也去口里捉虫。

　　鸟妈妈见竹叶爬上竹子，把一小瓶子虫倒进鸟窝里，鸟就叽叽喳喳叫，表示欢迎。

　　竹叶高兴。

　　一天一天过去，鸟妈妈能飞了。小鸟也长满了羽毛。过了不久，小鸟也能飞了。唯有一只小鸟，不能飞，翅膀搭在一起。这就是那一只跌在地上受了伤的鸟。

　　鸟都飞走了，唯有这一只鸟在窝里，孤零零的，很可怜。竹叶就捧着鸟，走出竹林，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小鸟在草地上一跳一跳的走不稳路。

　　竹叶要把这一只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竹叶采来映山红，摘来绿草莓，把红汁和绿汁染在鸟羽毛上。鸟花花绿绿的，像一只小凤凰。

　　夜里，喂饱鸟，又把鸟放进鸟窝里。

　　第二天，竹叶去取鸟，见鸟身上都是伤。是被其他鸟啄伤的。

　　竹叶想不通其他鸟怎么会伤它，它们是一个窝里的啊。

　　竹叶捧着乌，跑到溪边，把鸟羽毛上的血迹洗干净。

　　鸟不能飞翔，成为一只残鸟。

　　竹叶抱着乌，呆呆坐在溪边。溪水清清，竹叶望若溪面，也望住水中的竹叶和水中的鸟，鸟在她手中发抖。

　　竹叶觉得这一只鸟的命苦。

　　一天天，竹叶就慢慢懂得些世上的事了。

　　槐玉上学去了。

　　竹叶也想去上学，爹不准。

　　竹叶要做好多事，养牛扯猪草，带小弟弟，送饭到田里给爹娘吃。

　　槐玉的命好。

　　竹叶和那一只残鸟一样命苦。

　　还要到墟上卖笋。

　　“刚出来的嫩笋子。快来买，快来买。”挎着小篮子，竹叶叫卖着。

　　没人来买。

　　竹叶看若满满一篮子笋子想哭了。

　　回到家后，竹叶抱住残鸟，在草坪上呆坐半天。

　　每一次去墟上卖笋子，在潘家埠的路口的石板上．总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他拿著一本书在读。每一次路过，男孩子总要看她几眼。

　　但都不说话。

　　竹叶长大了，不能到竹林里躲摸摸，做果果饭了。

　　笋子每一年都有。每一年都长高，都变成了竹子。

　　竹叶对残鸟说。

　　残鸟听不懂。

　　村里的癫婆婆对竹叶说，山里女子是笋子，没有根，一拔就拔断了。

　　别人都说癞婆婆是最蠢最蠢的女人。竹叶却认为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比癫婆婆聪明。

　　癫婆婆上吊死的那一天，竹叶哭了好久好久，眼泪都哭干了。

　　竹叶在娘肚子的时候，爹就把她许给了槐玉的哥哥。

　　槐玉的哥哥，10多岁了，呆头呆脑的，还吃娘的奶。

　　一天到晚，傻乎乎地看蚂蚁子搬家。高兴时，从裤档里捞出一样东西来，甩出一股细小的溪水，冲得蚂蚁晕头晕脑的。

　　在麦地里，他见竹叶在扯猪草，要拉竹叶的手，却被竹叶死死地咬他一口。

　　竹叶骂他：“不要脸”。

　　他嘻嘻嘻笑，脸铁皮一样厚“你是我婆娘，拉拉手有什么关系”。

　　“我不嫁给你”

　　“你爹打断你的脚”他很得意。

　　却苦了竹叶。

　　铁定的婚姻，是改不动的。

　　竹笋出来的时候，娘和竹叶坐在油灯下剥笋子。

　　竹叶的手指划出了血。

　　娘不要竹叶剥。竹叶咬咬牙，又剥。笋皮一片一片落在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竹叶是竹笋养大的。

　　爹把竹砍倒，破成细条条，可织萝筐、簸箕、睡席、花篮，换来米、油、盐，换来衣、裤、鞋。

　　爹的背越来越弯。

　　在爹的弯背下竹叶一天一天长大。

　　爹是一个作苦人。

　　竹叶不能不昕爹的话。

　　其实，爹也是一个好人。

　　不怨爹，不怨娘，只怨自己是一个山里女子，这就是竹叶的命。

　　竹叶背着背篓赶墟去了。一背篓满笋于，压得竹叶的肩膀疼。

　　竹叶长大，竹叶有力气。不能再挎小竹篮了，要背大篓。

　　山里女子都是背大背篓的。

　　背篓的用处可大呢。背谷、背柴、背笋、背人、背石头、背河水、背大山，什么东西都能背得起。

　　背背篓是山里女子的命。

　　照样，走到潘家埠的路口，见到了那个读书人。读书人的脸依然白白的。

　　“大姐，买五斤笋。”

　　竹叶就走过去。

　　竹叶知道读书人叫石头。

　　石头心肠好，不像槐玉的哥哥，总打竹叶的坏主意。

　　挎小篮卖笋时，竹叶就知道石头心肠好。每一个赶墟的日子，石头就坐在路口的石板上读书。

　　其实并不是读书，是等竹叶。

　　每一次一竹叶卖不脱笋，眼睛就红红的，想哭。

　　“大姐，买一斤笋。”石头就跳下石头。

　　“你有钱?’

　　“我爸妈是长沙下放青年，有钱”。

　　竹叶和石头也不多说话。

　　竹叶不收石头的钱，石头丢下毫子就走。

　　有次，竹叶卖笋，带着那一只残鸟。

　　“多可怜。”石头轻柔柔地梳梳残鸟稀稀疏疏的羽毛。

　　看着石头温柔的表情，竹叶想，嫁结石头，一定能享福。

　　“把鸟给我养。”

　　“嗯。”竹叶点点头。

　　第二个赶墟日，石头把鸟给竹叶看，竹叶见鸟的羽毛鲜亮一些了。

　　“我会把它的病治好的。”石头很自信地说。

　　果真，鸟慢慢能走、能飞了。

　　竹叶和石头也慢慢慢慢长大了。

　　那时，其实石头并不大，才十五岁。在镇上读初中，赶墟的日子是礼拜天，他才有时间等竹叶。

　　残鸟叽叽喳喳也学会了唱歌。

　　竹叶很欢喜。

　　却有一个墟日，在路口，竹叶没见到石头。竹叶心里好一阵失落。又有墟日，也没见到，竹叶心里空空荡荡的了。

　　竹叶去潘家埠打听石头，才知道石头死了。

　　涨大水捞柴被洪水冲走的，从买笋子开始，石头就到河边捞柴，并且把柴藏在石洞里，足一担了，就挑到镇上换钱，买笋子。

　　竹叶跑到河边哭。

　　河水静静流，没见石头的影子。

　　“石头……石头”竹叶大声地喊着。

　　竹叶在河边走呀走呀，走呀走呀……，什么也没找到。

　　却在河滩上找到那只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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