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梧江村支书盘继文家里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因是陪同领导下乡，都没有在他家过夜，因此一直是个小小的遗憾。这一次我决心一个人专程去拜访他，以了却一个心愿。

　　从上梧江乡政府坐船向南行约十五分钟，在水库右边靠岸后再上坡约一百米，就到了盘继文的家里。站在屋门口环顾四周，门前是碧波荡漾的潇水湖，对面是绿意盎然的万亩青山，左右及屋后亦是森林，四围皆绿色，真正的山绿水碧。有三五户农家点缀其间，竹篱瓦舍，绿树掩映，炊烟淡淡，鸡犬相闻，如在诗中，却是画里，很有意境。

　　盘继文家坐西朝东，背靠土坡，门临潇水，窗含青山。其房乃泥瓦木房，旁有竹篱菜园，更有阡陌小径。家储干柴枯草，兼养鸡鸭猪犬，是一户典型的山里人家。其正屋是一座五柱四扇的两层木头房，左右各有前后两间厢房，皆上下两层。中间为大堂屋，上首做有内嵌式神龛，分上中下三层。上层为家先灵位，上方贴“祖德流芳”四个大字，左右贴“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对联，中间放有香炉一只，尚有无数已燃尽的香棍插立其中。下层为土地神位，左右贴“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对联，中间亦安放香炉一只。中间一层又分为左中右三个单元，左右皆抽屉，中间为镶有木头花边的香火柜，此一层皆为存放祭祀物品之用。堂屋外边做了大门，大门的上半节为木格窗，即使关上大门，亦可保证大堂屋里采光通气良好。堂屋两边的屋柱及厢房门上均贴有春联，尽皆褪色。所书之字工整有余，飘逸不足，其书艺相当于乡下民办教师之水平，应为主人自书。正屋的左边是半边倒水的土墙屋，是为厨房。里面放有厨柜碗盏刀具等什物。造有三孔灶台一座，配以烟囱直通屋顶。在灶台门口不远处还有配三角撑架的火坑一个，供主人自家平时烧水做饭取暖之用。东西向皆开有木格窗，整个厨房还算明亮。厨房门口有引自山间的自来水，水色清亮，饮之甘甜，沁人心脾，可以直接饮用。正屋的右边建有猪舍牛栏厕所仓库等农家必备设施，布局合理，方便实用，也尽为木头结构。细观屋内，每一间房屋都窗明几净，每一寸地板都一尘不染，每一张桌椅皆油光水亮，每一张床上都十分皎洁，由此可以看出主人是多么讲究卫生。

　　绕房屋走一走，房前屋后有自留地数亩，种有各样蔬菜和红薯之类，还有杨梅、枇杷、犁子、密桔、金桔、柿子等为数不少的水果树。菜地处处挂红披绿，果树棵棵硕果压枝，俨然一座花果山，使人赏心悦目。在屋右边约十米处的小岌上有土窖三口。三窖并排，上窄下宽，为圆形，内部形状如瓦坛，深约四米，口径约一米，底径约二米。窖口盖有木板，周围修有排水沟，上面覆有杉木皮，木皮上压有木板，木板上再压巨石一至二块，以防木皮被风吹走湿了窖内所藏之物。这三口土窖皆为储藏生姜、红薯之用，因尚未到收获时节而暂时闲置，但都收拾得整齐干净。一家子挖了三口土窖，其主人的勤劳可见一斑。

　　本人常在农村走动，也住过不少农家。与盘继文家相比，论居住环境，难有出其右者；论主人的勤劳和讲究，多数农家更是望尘莫及。因此，第一次到盘继文家里，我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我觉得那是只有仙人才可以居住的地方，那屋的主人即是仙人。两年来，我心向往之牵挂之，总想前去当一回神仙，然几次起心竟未能成行。

　　是日知我要来，好客的主人一大早就在码头候着了，老远就挥手招呼，山里人的厚道和客气让久居城里的我委实感动。中午少不了剖鱼剁肉、杀鸡宰鸭，还约了驻村乡干部、林业站人员及村里的秘书等一干人作陪。中餐很丰盛，菜多是农家土菜，酒亦是主人自酿的杂粮酒，这样的土菜土酒很对我的味口。午宴开始后，按照瑶家的习俗，先是齐饮，次是主人敬酒，再是主陪敬酒，然后是回敬酒，再后是互敬酒，更后是“加深”酒，最后是“圆满”酒，其数皆为一双。齐饮一双也叫齐心酒，即众人一心、有酒同饮之意，是必喝之酒。主人敬酒是表达主人的礼节，自主宾开始到副宾，再到其他客人，一般每位客人面前至少敬酒一双方能表达敬意和诚意。主陪是主人请来的陪客员，一般是与主人交好且善饮者。在桌上，主陪除司职陪酒以外还负责把壶斟酒。主陪敬酒一般与主人同步进行，也可略在主人之后。一般情况下，当主人举杯向主宾敬酒时，主陪即可举杯向第一副宾敬酒，待主人敬好主宾后，主陪接着敬完主宾后再依次敬其他客人。在主人认为主宾尤为重要的情况下，主陪要待主人敬完主宾后才开始敬酒，敬酒顺序与主人一样，必须从主宾开始。回敬是宾客向主人和主陪回敬的答谢酒。瑶胞讲究“有来必往”，即别人敬酒以后你必须如数回敬，否则视为失礼。互敬是桌上所有人员之间不分主宾相互敬酒。瑶胞喝酒讲究“人人见面”，即桌上所有人互相之间必须互敬酒方算不失礼。“加深”即加深印象加深感情之意，即以上所列“常规动作”后的“课外作业”，可自由捉对，可接受亦可推辞，可回加亦可不回加，一般至少一双，比较自由随意。“满圆”即是在大家都不愿意“加深”的情况下必须共同喝下的酒宴结束酒，取圆圆满满之意，其数为一双，亦可喝一杯，留下一杯不喝为“富主”酒，为客人祝福主人“年年有余”之意。齐饮酒喝过后，主人从我这里开始敬酒，我在桌上的身份自然就是主宾的身份了。敬酒开始后，气氛骤然热烈起来，桌上你来我往，觥斛交错，此起彼伏，高潮迭起。在“常规动作”尚进行完一半的时候，不胜酒力的我已是面红耳热，醉意朦胧。本想就此休战，罢酒盛饭，但又怕失了酒席礼仪。加之主人盛情，众人好兴，且是人人话语美，个个情意真，人人找我敬酒，个个找我“加深”。我亦觉得人人是面，面面是情，虽受之乏力，但却之不恭。于是决心舍醉一搏，干脆来个主动出击，硬是做到来者不拒，摆出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拼命三郎架势，直至酩酊大醉。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酒未醒，头尚晕。走是走不成了，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在此小住一晚，也不枉来此一趟。揉开惺忪睡眼到堂前一看，啊呀我的个乖乖，原班人马一个都不少。于是又推盘换盏，重整旗鼓。一桌人皆善饮者，而我又不善推辞，自然最先醉的又是我了。饭毕，乡政府领导、林业站同志都乘船归去，而我是铁定心不走的了，未与尔等同行。

　　又坐一会，醉意渐浓。村秘书唐清国过来与我打招呼，说要下河夜渔暂不陪我云云。一听打鱼我立即来了兴趣，酒似乎也醒了些，便要同去。下河捕鱼乃平生喜爱，每每与爱渔者结伴到永水贤水横江等小河夜渔，其乐无穷，乐此不疲。而到水库电鱼我却未曾经历过，有此机会自然不愿意错过。虽然明显喝高了，可我执意要去，我要亲身品味一下潇水夜渔的滋味。

　　下得河来，清国接好电瓶开始电鱼。他将小船摇至湖岸，把两根长长的带电的竹杆伸入水里寻找游鱼。由于触杆前面装有雪亮的下水灯，水灯周围几米见方的水域都是透亮的，有游鱼游过自然逃不过猎手的眼睛，瞅准时机将通电开关一按，在电力范围内的鱼虾即被电翻，再用捞兜捞上来，立即放入带水的船舱内，鱼尚可苏醒复活。静观清国猎渔，其动作不够协调，反应不够敏捷，常常手忙脚乱，猎物每每逃脱，叹息接踵而至。知其是个猎渔的生手，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想亲自上阵痛快捕杀一阵，无奈酒劲发作，竟不能在船头站稳，只得惺惺作罢。乃自回船舱内找一矮凳坐着，不一会儿竟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河风吹来，酒意似醒了一些，但毕竟喝得过多，醉意依然很浓，于是仍然微闭着眼睛养神。习习河风迎面拂来透心的凉爽；点点渔火来往穿梭如夏夜流萤；一弯下弦月散碎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一叶扁舟轻浮于水面剪一江微波；伊呀的浆声伴着水响如一支催眠曲；而我如闲云野鹤在天地之间迷醉。偶尔能听到大鱼跳水的噼啪声，时常能听到清国的扼腕叹息声。于是在心底里直笑，笑清国那捕鱼的水平臭，也笑自己喝酒的臭水平。想着想着竟又再次睡去。

　　大概是清国见我喝醉了，或者是一个人捕鱼少了些乐趣，竟催着送我回盘继文家。我亦自知醉了，且浑身无力睡意正浓，即同意回去。下得船来，清国尚在泊船，我即独自爬坡。清国怕我跌倒，在后面大呼急追。而我是大呼不听，急追不停，欲扶不允，自顾自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走走停停，摇摇摆摆，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欲倒还立，甫立欲倾，似腾云，如驾雾。一百来米的距离走得真的有些艰难，但不管怎样，我总算靠自身的努力回到了盘继文家。主人将我送到左前厢房，留给我一支手电筒，嘱咐再三方离去。我酒意朦胧，又倦意袭来，倒头即睡去。一夜少有的凉爽，更无蚊蝇的干扰，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细听，窗外有小鸟晨唱，主人在劈柴晨炊。抬起脑袋，感觉酒意全消，神志清爽，遂起床。想起昨晚夜渔，追问夜渔战果。及近一看，竟有两斤开外，而且多黄鲨、鳜鱼、鲢鱼等味美鱼类。乃剖而烹之，先加油盐煎片刻，让鱼肉先入盐味。再加清水适量，上盖武火攻之，至汤开约两分钟，开锅后不复加盖。但见汤色乳白，鱼香四溢。再加入青椒、紫苏、葱花等配料，甫熟出锅，趁热食之。其肉鲜嫩滑腻，其汤香甜可口，其鲜妙不可言，下酒咽饭皆绝。

　　吃过早餐，盘继文央我一同到上梧江村五组处理一桩宅基地纠纷，遂欣然前往。及至近午，三位当事人已备好午餐。主人热情好客，将我视为上宾，轮番前来敬酒，且是情真意浓，我亦不便推辞，自然又是大醉。中饭后，乃召开群众会议，纠纷迎刃而解。当事人尽皆高兴，乡村组三级干部亦很高兴，执意留我一宿。我亦高兴，遂未推辞。

　　是夜宿颜家吊脚楼上。吊脚楼贴陡坡而建，临潇水而筑，临河一边大半悬空，离河面约摸十米高。楼外建有栅栏式阳台，可以观看潇水风景。阳台的两头即是两个临江的厢房，我居左厢房，很是凉爽。是夜，我沐潇水一江清风，揽水天两弯明月，观潇水点点渔火，闻鸡鸣犬吠之声，伴轻浪切切私语，抱一枕清凉幽梦，既无蚊蝇之干扰，更无案牍之劳神，真正是难得浮生半日闲，神清气爽梦亦香。次日早晨，但见山绿水碧，薄纱轻曼，有扁舟五六叶，更有炊烟三两行，如在柳公诗中，却是宋迪画里。

　　平生当过两夜仙人，皆是在瑶乡上梧江度过，一夜宿上梧江村七组盘继文家，一夜宿上梧江村五组颜昌辉家吊脚楼上，这是我一生睡得最香甜的两个晚上，时为二零零九年十月九日、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