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层层叠叠的记忆,永州——确切的说,是如今的永州市零陵区,或许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城市。
从衡昆高速下国道进入永州,远远就能看见一座颇有气势的城楼,一面刻着“潇湘古城”四个大字。而我知道,城楼的另一面,刻着的是“永州之春”。十几年前那个夏天的早上,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首先记住的就是这个城楼。那时的永州只有一条主街,安静而美丽。
然而眼前这座面目模糊的南方小城看起来是如此陌生,几条既不太繁华也不太冷清的马路上,跑着半旧的出租和公交车;马路两边的建筑高度在两层到六层之间,一楼通通是门脸房,从餐厅小吃、外贸服装到打印刻字无所不有;也许是因为旱情,穿城而过的潇水已十分枯涩,江心露出了一处又一处沙丘……记忆中粼粼的江水和摆渡的小船到哪里去了呢?
柳宗元笔下“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的永州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
永州,或说零陵,最早见于典籍是3000多年的《山海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史记》里也有类似记载:舜“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
所谓零陵,就是舜陵,也叫永陵——北魏温子升《舜庙碑》里有名句云“嶷山永逝,湘水长违”。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实行州县制后,零陵郡就变成了永州府。
舜帝死后,传说他的两位妃子相思成疾,泪洒斑竹,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段宫廷悲情戏码。因此,从屈原到曹雪芹,中国文人吟唱了两千多年的湘君秋水、湘妃泪竹,源头就在这座位于潇湘两水交汇处的小城。其中最脍炙人口者,莫过于刘禹锡的《潇湘神》:“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大约正是得益于这首《潇湘神》,永州八景之中就有“香零烟雨”。
到达香零山的那个下午,永州刚刚迎来入冬第一场寒潮,当自告奋勇当导游的同学把车停在一个毫不起眼地方时,我以为他是带我来看某个码头遗址;沿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走上河滩,没有游人,岸边只停着三两条旧木船,离我们最近的船老板站起来大声招呼:“看香零山吧,坐我的船。”
香零山?我看着江心那块也就比磨盘大两圈的孤石——石头上倒是好歹有座仿古的两层建筑,感觉不是不荒谬的。
或许在暮春烟雨中,行船江上,若隐若现看见这样一块奇突的江岩,自有一种美感,但对照《零陵县志》里“芳香流荡荡,如贴水芙蓉,与波明灭;至秋高水落,亭亭孤峙,不可攀跻。予曾泊舟其下,明月东来,江水莹白,独坐揽袂,觉草木皆有香气”的描述,作者得多有爱才能为眼前这座“山”写出这样的清丽文字来?
这座东西宽不过20米、南北长不过15米的香零“山”,其实倒正经是个古迹,当地传说,山上曾经盛产香草,用以沐浴,余香七日不散,所以成为了贡品,但也正因为皇家的索取无度,最后香草绝迹。在柳宗元诗集里,也有《登莆州石矾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不过,山上的建筑最早应是清代所建。据县志记载,香零山遇洪水会没于水下,曾令不少船触礁,同治二年,官员王德榜倡建观音阁于其上,白日击钟,夜晚点灯,警醒来往船只。
坐船,登岛,沿着弯曲的石阶向上,眼前的观音阁显然重建过,但导游说,里面的木制观音像还是百年前的原物——他说是六百年,但听上去不大靠谱。倒是此阁的倡建人王德榜,并非无名小卒。他曾以监生身份办团练对抗“太平军”,因“为人英锐,饶有胆略”而成为左宗棠麾下爱将。新疆临洮著名的东干渠亦是他带人开凿,至今仍浇灌着万亩良田。观音阁建成约20年后,王德榜奉命开赴广西,助冯子材抗击法军,得“镇南关大捷”,成为晚清一代名将。
20年前,因为修建水电站,潇水主干已经改道,不再流经香零山,观音阁的灯塔之用早已不存,站在空荡荡的二楼,凭栏远眺,倒是别有一种清净悠长的韵味,以至于我这种最没有浪漫细胞的人,也有点后悔没有带瓶酒上来。
“零陵香草露中秋”,遥想百年前那些或月夜携酒登舟,或临栏壮怀激烈的风流人物,脚下这座承载着沉沉历史的香零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入诗入画吧。
二
在永州历史上,王德榜这种级别的名人,其实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有太多零陵人比他有名:三国时的黄盖,唐代的怀素,北宋的周敦颐……
永州八景里的“绿天焦影”,指的就是怀素出家练笔的绿天庵。怀素,人称草书圣手,虽是和尚,却嗜酒如命,“每酒兴发,遇赤壁、里墙、衣裳、器皿,无不书之”,在书法鼎兴的盛唐,年仅二十就名满天下,因此李白的《草书歌行》里才有“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的句子。可惜,当我坐车到达那个名叫“怀素公园”的地方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瓦砾——据说是在重修,但怎么看怎么是荒废了。
唐人斐说曾有《题怀素台》一诗:“永州东部有奇怪,笔冢墨池遗迹在。笔冢低低高如山,墨池浅浅深如海。”可见那时“怀素故居”已算是文化古迹。当时的书堂寺固然早已毁于兵火,明清时期重修绿天庵如今亦渺无踪影,但十几年前新修的怀素公园,居然也会如此迅速的变成“遗迹”,却着实让人无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柳子庙的后堂里,我意外的看到了怀素狂草的碑文。
柳子,是柳宗元,他不是永州人,但永州可以谁都没有,就是不能缺了他,就像南宋汪藻在《永州柳先生祠堂记》所说:“盖先生居零陵十年,至今言先生必曰零陵;言零陵必曰先生……零陵徒以先生之故,遂名闻天下。”——但凡读过几本书的中国人,谁不知道“永州之野产异蛇”呢?
柳子庙位于潇水西岸的柳子街上,这条街大概也是永州最像样的古迹,它与永州八记中的愚溪平行,路面大约5米多宽,正中是两米来宽的青石板,两边拼着鹅卵石。街边的建筑并不十分统一,大多是青瓦木屋,偶然也有石兽蹲守的高门,看上去都颇有些年头了。如果从愚溪的方向来看,可以发现不少还是传统的吊脚楼。大概是因为当地政府不许修建新楼的规定,古旧的柳子街格外的安静,路边聊天的,街上踱步的,竟然都是上年纪的人,仿佛时光在这里突然凝固了,留下一个苍茫的背影,只供老去的人们留恋伤感。
600米长的柳子街,正中就是柳子庙,这里曾是柳宗元故居,唐元和四年,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寄居河西法华寺四年后,终于发现了河对面的愚溪(当时还叫冉溪)和西山,一口气写下了《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等四篇游记,次年便在溪边筑室定居,并把周围溪、丘、泉、池等通通改名为“愚”。他初到永州的忧愤恐惧,至此终于变成半自嘲半自豪的知足认命,“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
在白墙青瓦的柳子庙里,还能看到这位“永州民”的摸样。雕像显然是近年之作,但建筑本身却是清光绪年间修的,九十年代在旧庙的基础上修缮过一遍,现在所见大抵是新旧参杂。导游就指着地面的青石告诉我,铺路的石条中磨得光滑的是以前留下的,麻麻点点的就是后来补上的。站在正殿前,回头可以看见一座戏台——那是一百多年来祭祀活动的舞台,戏台上的木雕也是新旧相间,倒是戏台本身那沉甸甸的梁木纹色,颇有些沧桑的感觉。
不过,更有岁月感的还是柳子庙的碑文,小小的一方后殿里,有号称“三绝碑”的“荔子碑”——韩愈的文章,苏东坡的书法,柳宗元的生平,虽然只是仿品,但地方是对的;有万历年间刻的《捕蛇歌》;正德年间严嵩写的《访愚溪柳子庙》,还有一块是怀素的狂草。
岁月侵蚀,怀素的字迹早已经泯灭不可辨,倒是严嵩的那块碑上有一句格外清晰,“自古才子多谪宦”——严嵩位极人臣,大概是有资格这样感叹的,可惜自己结局不堪,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不知道他会选生前权柄,还是死后声名?
这个问题,其实也适合问柳宗元,他的一生并不顺利,永州十年更是仕途的低点,但若清点他留下的诗文,永州所写,竟足足占了一多半,最著名的《捕蛇者说》《黔之驴》《江雪》《渔翁》《封建论》等都写于永州,更不用说《永州八记》。
只是挥毫之时,柳宗元对于自己“以愚致罪,谪潇水上”终究不能释怀,对于重返长安更不曾停止寄望——没有得到的东西永远比已经拥有的好,在这一点上,才华横溢如柳宗元,跟平庸的你我,也没什么区别。
三
从柳子庙出来,极目所见,就是旧日永州最美的风景。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大抵围绕愚溪而写,在他的笔下,这里一石一潭“皆是永中幽丽奇处”,其景色之清奇,意境之悠远,让人无法不心驰神往——可惜也只能心驰神往而已了。
一千多年的时光,早已让“清莹秀澈”的愚溪变成一条光秃秃的水沟,小石城、钴鉧潭更是不知所之。当然还有更著名的小石潭,我穿过柳子街,沿着当地人指点的小路走了几百米,终于在愚溪边上找到了一块写着“小石潭”的黑色石碑,看看路边刚刚浇过的菜地,水沟里嘎嘎乱叫的鸭子,再想想柳宗元笔下那个“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世外幽境,如论如何也无法把现实与想像联系在一起。而且,景物虽异,底子还是没大变的,就算当年这里水清石奇,也不过是江南最寻常的风景,柳宗元是出于偏爱才将它们描绘得如此动人么?
但在柳宗元之后的岁月里,欧阳修叹过“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始知画不如”,陆游写过“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连严嵩都说“朝阳岩洞堪留客,湘水湘山对举杯”——他们赞美的,到底是他们眼中的永州,还是因为被柳宗元在内的无数文人吟咏过,被永州八记在内的无数文章描绘过而变得不同的永州?而他们的诗章,最终也成为了关于永州的文化记忆的一部分。
记忆,也许本来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就像柳子庙里的地面,新石旧石拼在一起,铺成一条通向过去的路。一眼看上去,谁会知道那些斑驳的不过是后来的补缀,光洁的反而更接近历史?
这种斑驳的石头,永州还有不少,比如位于永州三中校园内的“恩院风荷”。那是清代群玉书院的旧址,当时修有佛殿,纪念曾谪居此处的范仲淹次子范纯仁——永州风水特异,江山换了几代,皇帝们依然喜欢把手下不听话的文人赶到这里——佛殿前的碧云池里种满了荷花,所以才有“恩院风荷”这一景。
现在的碧云池依然青石砌岸,遍种荷花,池边还有一座青瓦红漆的古式建筑。不过,就算不去看对联上的某某零二年书的落款,我也知道,这不是原来的碧云池。
我曾在池边的教学楼里读过一年多的高中,当时的碧云池没有石岸也没有荷花,一池浑水倒是呈现出令人怀疑的碧色。古式建筑当时也是有的,但不是在池边,而是在校园的另一个角落,先是被用作体育生的宿舍,后来翻新校园的时候干脆夷为平地。
那么现在的恩院风荷到底算是什么呢?我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徒劳的想找到一点当年的痕迹。但那些在池边嬉闹的课间时光,那些曾刻下心事的桂花树,那些我曾无比熟悉的少男少女,真的都找不到了,我的记忆已经轻易的被岁月抹平,再也没有一丝证据留下——为了复原更古老的记忆。
也许在这座有太多记忆留下,又有太多记忆被摧毁的城市里,寻找你想见到的那个永州,注定是件悲伤的事情。中国的历史名城,大抵如此,我们走得太快,把所有的历史都当成负担轻易抛弃,等到想找回古董的时候,已经只能弄点赝品来骗骗自己。
只是,赝品,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吧。离开的碧云池的时候,正值课间休息,许多孩子打打闹闹的跑到池边玩耍——他们中的许多人将来也会离开永州,然后再回来寻找,他们关于碧云池的记忆,一定比我的更美好。
作者:夏海淑
编辑:李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