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风轻的夜晚，常想起那个小镇，想起小镇上的那些纳税人。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每当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让我沉浸在一种温馨与深情中。

　　那年春天，我来到一个山区小镇的征收分局工作。依山傍水，号称"小香港"的这个小镇，除了水路运输外，只有一条鸡肠子似的乡村公路与山外相连。一条如彩绸的潇水河从她的身边飘然而下，这里的流水清得出奇，树影映在水面上，连枝杈间的鸟巢都看得很清楚。沿河两岸星星点点的吊脚楼，在夕阳的辉映下，宛如镶嵌在丛林中的贝壳，美丽至极。我们分局门前有一口挺大的荷塘，满塘的荷叶和荷花，铺展在水面，开出红白相间的花朵，有碗口那么大。

　　赶集的日子，清一色的山民三五成群地开着小船，聚集到镇上。稀稀拉拉地几十户店铺撒落在山坡上、沟槽里。我们也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才能够征收到税款。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却被悠长的蝉鸣叫得疲乏。我带着分局的征收员小邓和小刘上了路，一个负责开票，一个负责收款。路是坑坑洼洼的，车子开过，飞起漫天黄土，一张嘴，灰尘马上敏捷地塞到了每一个牙床上，这倒颇有点塞北的"遗风"。挤到集贸市场上，裤子鞋子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那天话没少说，白眼没少受，税也没少收，大半天下来，小刘的征收袋里便是鼓鼓囊囊的了。

　　来到一家经营米烧酒的店子前，小刘说，"这一户开业好几个月了，定税以后，一直没有缴税。"店主陈军却拿出几份通用完税证的复印件。

　　虽然，复印件上完税证的时间、纳税人名称、纳税人地址都准确无误，但所填开的品名与其经营的项目不一样。小邓要求其对此做出解释，陈军说："这个店子一直是由我姐夫夏幸福经营的，税票原件放在他哪里。"

　　小刘翻开税款征收台帐，核对后说；可能是经营南货的夏幸福，利用一个人同时经营两个门面的机会，每月只按实缴纳一个门面的税款，企图瞒天过海，蒙混过关。按照税法的规定，必须补税罚款。于是，要求陈军带我们找夏幸福进行核实。

　　"姐姐，税务局还要我们的米酒店补税。"来到夏幸福的店子前。陈军就说。

　　"我们每个月都交了税，还要我们缴税，没门！你们这些人都是厚着脸皮要钱的讨债鬼。"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说。旁边的小刘轻声地告诉我，这是夏幸福的老婆。

　　从她对我们视而不见的眼神中，我读懂了她的反感与厌恶，丢下这几句话，扭头又去卖货去了。经过一番抉择和较量，我们给他下达了一份催缴税款的通知书。

　　这时，天突然全部暗下来，我们只好匆匆地往回赶，刚走不久，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两旁黑黝黝的大山，像一个张着大嘴的野兽时刻企图将我们吞没。一直跑到那条我们经常散步的河堤上，看到分局那一抹温暖的灯光时，才松了一口气，好像是一个游子回到了故乡。

　　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洗完澡，胡乱地吃了一点晚饭，准备睡觉的时候。小邓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刚才清点税票时，发现丢了一本税票。

　　丢失一份税票的后果有多严重，我深深地知道，何况现在是一本。组织分局所有的人员，翻遍所有的角落，依然不见税票的踪影。我睡意全无，脑子嗡嗡作响。

　　来到办公室，一边心乱如麻地翻着报纸，一边在思考这本税票是遗失在路上，还是丢失在纳税户的家中；现在马上去找，还是等明天再去找呢？

　　这时，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带着今天下午不愿缴税的陈军走进办公室。小刘说：老夏来了。他朝我飞快地一瞥，然后，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来。脸上荡漾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对税务干部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这么晚还跑来？来说情，还是来吵架？我一脸迷惑。

　　递上一杯茶，招呼他们坐下。他说："我开店十多年一直没有拖欠过国家的税款，内弟经营的那间米酒店，原以为他早就缴了税，想不到她们姐弟俩一直在瞒着我，下午发生的那件事，确实不应该。傍晚我进货回来，听说以后，就开了一个家庭会，狠狠地批评了他们，所以连夜带他来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税款和税票本来想等到明天再给你们送来，怕你们着急，就一起带过来了。"

　　边说边从口袋里摸索出几百块钱，还有一本税票。惊奇与欣喜仿佛一下子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指尖，我高兴得不知所措。当小邓从他手中接过那本税票和那一叠钞票的时候，我极想对他说些什么。他不顾白天进货的辛苦，还摸黑走十几里的山路，给我们送来。面对这个真情而憨厚的中年人，我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夏天的雨水，容易降落，也很容易收场。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青烟一般地月光倾泻下来，使周围的一切变得分明，清晰起来。荷塘里的荷花上浮起一层朦胧的轻纱，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在月色中涌出一股股清香。本来想留他多坐一下，他却走进茫茫的月色中。

　　站在三楼的走廊上，目送他远走，连几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看着那束飘荡的手电光，消失在河堤的远方，忍不住眼前就有一些模糊。圆圆的月亮在水面上浮沉，时而被微微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我静静地注视着月光粼粼的河面，思绪也越飞越远，难道，这里的山水也懂得这人间的真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