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野草一柸黄土
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躺在里面
饥饿地躺在里面守护着三亩水田
那埋有他爹娘的三亩水田
那年头,外面兵慌马乱,中国如同一只在大海里颠簸的船
人模的、狗样的、吃饱了的、饿着肚皮的
都在喧嚣、闹腾
不论再大的风也没刮进我老家那个小山疙瘩
也没拦住我太爷爷凭三亩水田娶了村里老秀才的女儿
一个知书达礼虽布衣布裤仍有若素兰一般的女人
一个生下我爷爷后就得了咯血病的女人
为了我那可怜的太奶奶,那痛心的咯血
太爷爷狠心卖了那三亩水田卖了
我家祖传的家族赖以繁衍的三亩水田
那一年,东北乱日本
那一年,我家没了田
那一年,我太奶奶吐着大口大口的血走了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深秋的月夜
一田清淡的月光挟着悲凉的夜风泄在刚收割的稻茬上
抱着渐渐冰凉的女人,太爷在田里抽了大半夜的旱烟
往日的柔情和欢愉把太爷爷的一双手痛苦地坚硬
太爷爷在田里挖了一个坑
把一田的清风冷月、一夜的悲凉
把他的女人连同自己
一起埋进了田里
只留下平时不离身的一杆旱烟
抛下16岁的爷爷,一个小男人
腰里别着他爹留下的一杆旱烟
在买我家田的那户人家做了长工
跟他爹一样用一杆旱烟点燃了苦难的岁月
依然耕耘着那三亩水田
饱受着一田的烈日清月一田的凄风冷雨
依然虔诚地犁田、插秧、除虫、收割
就在爹、娘安息的田里
一停歇下来,爷爷就喊爹、娘
就点一锅旱烟放在田头
稻子在袅袅的烟雾里一节一节地拔高
谷穗沉甸甸的
沉重得象他爹和娘的背影
田里泥鳅也特别肥,象他爹娘捉来放养的
爷爷被养得高高大大的壮壮实实的
一身浸透古铜色的沧桑,一直到
一九四九年
爷爷要回了祖传的那三亩水田
那天夜里,清风明月
爷爷在田头点燃了三锅旱烟
绕三亩水田把纸钱烧了一个圈
那一年,人民公社的红旗将全国插遍
爷爷又没了那三亩水田
心痛一如当年太奶奶咳着大口大口的血
但,爷爷在村里当起了贫协主席,直到1960年
一九六0年,国人的灾难年,国人焕着绿色的皮肤
睁着饥饿的眼睛犹自四处寻觅树皮、草根
吃下去的邦邦硬硬,拉出来的有如石头落地有声
爷爷把米汤留给了我的奶奶和我的满叔
爷爷吃的是树皮、草根、土茯苓
捱到在公社当干部的大伯捎回来5斤大米、白面
爷爷的肚子已胀得鼓鼓的象蛙肚一样
已再也容不下那精细的大米和白面
爷爷走了,爷爷是村里的贫协主席
爷爷走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却饥饿地走了
爷爷那一柸黄土就在我家老屋后头
正盯着我家那三亩水田
爷爷饥饿地躺在里面
守护着那一田的阳光雨露一田的清风淡月
守护着他的爹和娘
守护着那三亩水田
我家那赖以繁衍的三亩水田
【责编:蒋国庆】
作者:万海涛
编辑:李庆石